三日月宗近不曾和新审神者说过一句话。
半年前女孩刚来到本丸，一身华贵的五衣衣裳，身材瘦削，黑发乖巧地披在身后。如果不是脸上的血迹和赤红长袴破烂的下摆，三日月几乎要认为这就是传闻中的紫姬。
好像来了不得了的大人物啊。三日月心想。他缓缓端起莺丸泡的茶。
嗯，茶味正好。
“三日月殿下，主人不喜欢我们吗？”栗田口家的各位围坐一圈向他诉苦。
“总是把门关得紧紧的，不管我们说什么都得不到回答。大家很想和主人一起玩啊！”
“大概主人太累了。”三日月揉揉乱藤四郎的头发，“毕竟刚到本丸，需要适应一段时间。”
需要适应……么。
三日月想到月色下女孩惨白的脸庞和隐藏在宽大拢袖中发抖的双手。
还是去看看比较好吧。
他来到女孩的门前，隔着拉门能看见屋内昏黄的烛光和绰绰约约的人影。她似乎用不惯电灯。
“主人？”
屋内烛光顿时熄灭，漆黑一片。
三日月愣住了。自己有这么可怕吗？
他轻咳一声，斟酌着用词。
“请不要害怕，我并无恶意。只是想问您在本丸还习惯吗？诸位都很担心。”
屋内传来奚奚索索翻东西的声音，三日月知道那是她在找火柴。他耐心地等她点亮蜡烛，不再言语。
烛光透过白纸拉门照射在屋檐下的走廊，三日月走过去，背对着她，靠着柱子坐在光亮处。
春夜微风徐徐，偶尔飘来几瓣粉色花瓣落在他身上，无不可怜。他轻轻拿起一瓣就着烛光端详着，“今朝春日里，愿拟共芳尊……山上的万年樱绽开了，听说是一万年才有的风景，您要去看看吗？”
意料之中的沉默。
三月月笑了，并不觉得尴尬。他将花瓣小心收在怀里，抬头欣赏着皎洁月色依旧说下去。
“即使拥有肉身，对您而言我们也只是刀剑而已，请不必太过在意。我们的使命便是听从您的命令出阵杀敌，如果您觉得有所不便，平日我们不会多加打扰您。只是，希望您能偶尔出来走走，看看春色，心情会愉快些。”
“杀敌？”
“是的，过几天会有一次出阵，您可以来看看。”
“什么敌人都能斩杀吗？”
注意到她言语里的迫切，三日月心下大致有了猜想，只能解释:“我们斩杀的并非现世中人……”
屋内没了声响。
等待许久，月已上中天，三日月以为她已经睡下，正欲起身离开，门却拉开一条缝隙。缝隙后露出一张过于青涩的脸。她只穿了一件单衣，外披表着，比初见时又瘦弱了不少。
她低头将折叠整齐的纸笺从门缝轻轻递给他，待他接过后迅速拉上门，屋内重归寂静。
三日月回到住所，拿出纸笺，纸笺夹着一片花瓣，带着春夜的凉意和淡淡的墨香。
“无奈樱花落，纷纷乱我心。”
她拒绝了他同去赏樱的邀请，三日月却并不觉得沮丧，原本就只是提议而已。
纸笺上字迹娟秀却不失笔力，三日月眼前浮现出她低头时紧咬的下唇，如同早春寒风中摇曳的棣棠。
甚美，亦易早夭。
人之生命本如朝露般短暂。
三日月宗近历经千年，目送一个又一个主人的离去，离别于他如同春花秋月四季更替般本无二致，但他却想让那个少女的生命多停留一会。
大概是想让她看一次万樱齐绽的盛景吧。他对自己解释。
于是，他开始主动邀请她。
“一期一振做了秋千，乱他们都想和您一起玩耍。”
“要和清光学习装饰指甲吗？清光现在已经能涂出神奈川冲浪图了哟。”
“烛台切的眼罩下听说是邪王真眼，一旦摘下整个本丸都会爆炸呢哈哈哈。”
……
她都一一作和歌，婉言谢绝。
“夜阑难入梦，君诺却成空。我自痴心甚，叹息望月中。”三日月提笔回应，玩笑般抱怨她的冷淡，心中却是一片愉悦。她若能答应自己的邀约更好，若不能，在此月夜里对歌赋诗也不失风雅。
她的答诗很快送来。
“近来渐觉秋怀冷，人世无常逝晚风。不变的唯此明月而已。”
“那么，不知今宵夜月可流连？”
回应三日月的是少女的敲门声。
“我以为您会拒绝呢。”三日月起身，为她披上外衣。
“总是拒绝，感觉对三日月殿下过意不去。”她拉了拉衣服，垂下眼神，“我本不愿拒大家于千里之外，只是……大家对我太好了。”
“害怕失去，所以最开始便划清距离吗？”三日月想了想，一语道破。
“大概吧，我已经不想再失去了。”
他知道，她说的是她在现世战乱中死去的亲人。
“如果有来世，如果我能生在清光描绘过的海清河晏的那一天……我定会好好珍惜大家。”
“君言不忘到来世，今日何妨许此生。”三日月走近一步，拉进二人距离。或许是月光泠泠，她的脸色看起来比之前又苍白了一些，但胜在眉眼如墨，又多了一分哀美。
他向她伸出手，“明年春天同我一起赏樱如何？”
不是和本丸的大家，是和他，三日月宗近一人。
“我等您。”他说。
***
等待期待的感觉犹如蜘蛛游丝。终于，在一个狂风大作的夜晚，悬挂在屋檐一角的蛛网被吹断，三日月宗近没有等到女孩赴约。
她的身体在万樱绽放前迅速枯萎。
他站在她的门前，和第一次去见她一样，灯黄如豆，月色凉薄，齐洒洒铺满庭院。
三日月宗近坐在屋檐下，静静等到月上中天，乌鸦叫过几重，狩衣下摆被露水沾湿，失了平日的风度，门后想见的人却终未露面。
加州清光沉默着受命，将女孩的和歌递给他，白纸黑色，娟秀整洁，笔力不复从前。
只见纸上写着——
“花色未残，身世却徒然。赏花一瞬间。三日月殿下不必再等。”
赏花一瞬间。
三月月微笑着谢谢加州清光做传信使者，又轻轻抚平衣纹褶皱，转身离去。
斯人不至，万花不过过眼云烟。
后来，三日月再未见过她。
再后来，本丸迎来新的审神者。
人之生命譬如朝露，刀剑执念太深亦并非好事。三日月宗近早已知晓。
只是偶然一次整理对歌纸笺时，发现其中夹杂的枯黄的万樱花瓣，他又想起她。
本思已忘怀，徒留侬身，莫非君之遗物。
End